【闲萍】角落的猫(上)(又名除了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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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冬日,也许这一次,陈萍萍彻底离我而去了。”
后来京都徘徊着又待上了几年,大半时间,都在处理陈萍萍的后事。
那日范闲满心沉甸的怨恨与癫狂,连同他曾经多感的七情六欲,在庆帝血光四溅一命呜呼后的瞬间皆一抽而空。
他没有什么可再挂念的了。
离开京都那一刻起,他手中端护的瓷盒,成了他最后存在的意义。
或许历经两辈子的范闲自己也没想到,他竟会在差五载才至而立的年纪,便早早丢了活着的方向,“告老还乡”。
带着瓷盒走走停停,最后落居在南庆城边一个不大的乡镇里。这儿该有的衣食住行加药铺,一个不落。正也应了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老话。
走到城头那会儿范闲也想过就此离开南庆。
可他衣怀中素个秋来体温都捂不热的瓷盒总在用冰凉的体感敲锤着他——万一陈萍萍想家了怎么办?这片大地虽染着他的血,却也是生他养他的家啊。
所以他自己动手搭了间两层的小木屋,化作一粒尘埃,继续小小的苟活在世间的角落里。
藏在风里随他进屋,会发现内置摆设潦草随意,质朴简洁。仿佛范闲也不过是个租客,多余的一件东西都没有,半点儿显不出他曾经本官家小少爷的势态。
唯一精致的,便是柜架最上一层的小瓷盒,也就是范闲从京到此地一直捧在手心,兜在怀里的那件物。
这物说不上极品,不大,瓷壁上头的花纹也非稀奇,成色有杂,除却靛青,还有几处突兀的牙白,价值自然平平。可盒身沉甸,似有黄金那般分量,只是摇晃起来,里头又莫有动静,又不像是谁人送的稀世珍宝。
加上范闲也吝啬于启开这盒,总是尘封得如完璧,再置于难于攀登的高处……
便想要知道里头是什么,除非有打碎的那一日。
一住两年,范闲也算勉强融入了原住民的生活。
他没依仗曾经的身份去哪个官府里找个小官做做“颐养天年”,而是找了一份重体力的农活,犁地,插秧,收谷,磨麦……基本能想到的苦力他都做过。忙多闲少,有时能从卯时忙到亥时,连吃口饭的时间都腾不出。
倒也不是本地的地主老爷子们故意压榨这些外地的小愣头青,挨个打听问去,都知这是范闲自个儿的主意,谁也拗不过。
这日他蜷在床上,兴致缺缺回想起这两个秋。
一场难得的休憩,竟还是得益于前几日猝不及防的那阵暴雨,催他发了场大烧。加上后来这雨连连几日日夜兼程,教所有农事都无法正常作业,才好容易让他现在乖乖歇了下来。
于是这事儿又成了镇上人磨牙根的趣事儿,他们说,仿佛这股拼命的劲头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便想着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把这小伙子劝回去。
可他闲不下来,或者说,不能闲下来是有原因的。
范闲小心翼翼端下瓷盒,他没事儿又还睡不着时便总喜欢抱着它。
天色无光,风雨凄唳,他渐渐被卷进了这异候的悲哀里,躲在被里望着窗外愣出了神,那暗淡的双目之中,似乎透不进除了黑以外的颜色。
范闲是个孝顺的孩子,热心,阳光,乐观。
大凡他身边的长辈,或和他相处过的人,都会下如此定论。
没人见过他的苦恼,沉闷。他虽未因何事大喜过,但也不曾为何事大悲。他看上去有一种老神在在的平和,沉稳的不像一个正值花季的年轻人。
但也没有一个人去问,因为范闲和每个人的距离都把控的极好,不远不近,他于人所谓的友情,都仅仅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所以人们从来不知如何开口。
可今日这一闲,却闲出事儿来了。
不知想起什么,范闲猛地拽起被子把自己捂进去,从外头看,那包着人山丘似的被子小幅度开始轻颤动起来。
路上偶有沿途借檐躲雨的行人来屋前前儿歇下脚,他们还能听见断续的呜呜声,闷闷的像湿透了的羌笛。不知从何传来,也不知是泣是曲,但听的人总欲涕泪肆流。
这一场雨持续了一个周,天若有情,泪也枯涸。
农场被浇了个遍,人也被淋了个透,挨家户再相见时,莫名多了物是人非之感。
最主要的,范闲在这一场雨里变了性情,或许真是一场“天灾”把他说开了——过去务农的拼命被他抛在了脑后,素来不偷闲的年轻人,这会儿喂起了野猫。
晨日农作,黄昏喂猫,入了夜,便到不远处镇郊那片小湖岸旁,一个较为偏僻湿冷的角落寻着什么。日日如此,又是新的一轮往复循环。
世不乏欲与范闲深交的一两友朋,虽知范闲性独,也执意上千送上同行之邀,没曾想范闲并未如想象那样婉拒,哪怕请求入户拜访,他也不辞。
唯……在他众众质朴的家具之中,那置于柜上唯一惹眼的精贵瓷盒上,范闲极其“吝啬”给人捧着瞧一眼,每次变着样择借口转移注意力。
“里头究竟是什么?”
这是各个来访者说的最具重复性的一句话。
而范闲也不厌其烦的答着同一个答案:普通盒子而已。
可能与范闲相交,哪怕交情浅浅的人,也都是极具一番过人眼力的。他们怎会不知,范闲话中的这一句“普通”,其实才是他命里的重中之重,只不过重到没人能受得起他这份诉说罢了。
皆知瓷盒是范闲无所提及之物,几位友朋识趣地反观去他喂的猫。
谈到这个,范闲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哪怕是战术转移话题也好,总之,他至少乐意开口分享。
范闲没有固定喂食的猫,只有几个固定喂食的时间。那时,一般是来几只,喂几只,粮食只多不退少补。
有这样的慈官,自然造访的猫群也日益壮大。仅仅一个月,来客从零零散散的几只,拉帮结派迅速膨胀到今天的二十又七八。
哪回走在路上要迷蒙找不着道了,看一眼范闲家所在的方位即可,又如何辨认范家呢?无论何时,看哪家门前有猫即可。
范闲是极其喜猫的,不然也难以坚持至此。可时越长,他越感自己力不从心。
这还要说到三月前那场雨后的长夜,他见到的那只有生以来最与众不同的黑猫起。
那晚范闲照常踏月归家,看似寻常。可不寻常的事儿也在此刻——进屋前,他瞧见门边有只佝偻着背,呼吸沉重又急促的猫。
哪来的猫?一只猫的呼吸又怎能如此粗重?
带着疑问,范闲俯身上前细瞧。很快发现那是一只怀了胎的母猫。过去他医术所学虽非兽类,但大体共通,知其是临产之状,寻来此地,约摸是碰运气找人帮她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巧它正好遇善,范闲也自是不会放任不管。
大夜里摸着黑,他跟着母猫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那有几块儿湿霉了的木头随意交错搭在一起,上铺着一块儿破了几个洞的布,勉强作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栖地。夜黑得吃人,所幸最后猫母也有惊无险地安全诞下五子。
翌日几阵鸡鸣高低错起,范闲靠着这简陋的小屋沿边醒来。
那会儿天色犹蒙,他也睡眼惺忪。迷糊之间,他瞧见那只母猫疲惫地就蜷缩在这小屋的破布下,身头则是它的孩儿。
只不过……他也瞧见有只浑身净黑的猫儿,同其安稳睡熟的四个兄弟姐妹不同,支着瘦小的脑袋,躲在母亲的身后,似乎藏匿着盯了自己很久。
那是第五子。
他若没因困乏记混,方诞下幼猫少也需一周左右才睁眼。就连后来其母喂()乳,顺毛,也只他不争不抢,没有半分奶猫应有的娇气,甚至可以夸张地说,他这一只猫比大凡的成年人都沉稳。
况且最让范闲犹疑的,是每次他拿来水食探望它们时,那只黑猫总会躲在某一个角落,以为他看不见地偷偷看他。
世上不会真有如此巧合与奇事吧?
五子,黑猫,偷偷看你。
五常,黑骑,悄悄爱你。
说时奇那时怪,那会儿范闲竟鬼使神差地冲着那只小黑猫,喊了声他夙念里从未死去的那个人的名字……
“萍萍,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可猫母诞子的几日后,便迁了家再也没出现在那片角落过。兴许是倾盆的暴雨,促成了这场无声离开的无奈。
而范闲的不甘,又让他连连几日都冒着雨在这篇角落无休止境的等,雨天没了农活,他有的是时间拧这倔性子。
后来的事儿也村镇皆知,一场“自欺欺人”的着魔,没等来他想见的黑猫,却换来了一场恶劣的温病。
这就是范闲不再家与农场两点一线地拼命,转而喂起猫的缘由,为的是拼个运气能不能再看见那只黑猫。而他夜夜跑去湖边,欲寻的也不过是那只黑猫的影子罢了。
范闲是总有一种被跟踪窥探的感觉的。
午时备餐,屋前喂猫,夜里散心,或事出远门,他总觉有一双眼睛在哪看着他。
可这样的窥探带来的并非浑身不自在,反之是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仿佛他走在夜里时,可以安心地把背后交给那双不知何来的目光一样。
这正也让范闲那摸不着边的猜想更真实了——也许他爱的人,正以另一种身份继续陪在他身旁。
一喂三月,事情终在这日有了转机。
范闲是在他屋的对边街角看见那只黑猫的。和他猜的不差一二,或许被窥视的直觉,大抵就源于这只黑猫的目光。
寻了几月好容易“失而复得”,范闲还哪管得如此多喂食的细节,激动得从猫群里纵然起身,一个迈步稍不注意,不小心踩上了这圈猫群里,唯一头头的尾巴。随之伴着一声凄厉的嘶叫,范闲也觉胳膊一疼,顺而整臂都宛如温水浇注般热了起来。
可他根本没空低眉看一眼,此刻唯心急如焚吞噬了他的理智——那只黑猫似乎预感到了这份奔赴,早在他起身前的那一刻,便做好了怏怏要逃的姿势。
他不可以跟丢!
范闲想着,却看见那只黑猫旋即又折了回来。
开始范闲不解,很快,他便从那两只令人捉摸不透的深邃眼眸里,读出一种从惊恐到恼怒的态度转变。
前跑的步伐因止踉跄,他跌进了身后的猫群里。受惊的猫群像风吹及散的蒲公英那样,不消多时全全四下弹开了一段距离。
再反应过来时,群猫之首的那位头头已然报复似的向范闲扑去……是一阵迅捷如风的黑影“救”了他。
那只看上去瘦弱,又素来被猫群孤立的黑猫,正和另一只壮如高山的首领扭打在一起。撕咬,抓挠,恐吓,明明本该一边倒的局势,此刻竟然不相上下的僵持起来。
暂且居安的范闲这才回过神来,骤感胳膊剧烈撕扯般的疼痛。原来被挠伤了,留了一道骇人心魄,见之惊惧的大口子,流泉似的血正不要命地往外淌。
他是在替我出气吗?明明受伤不轻的范闲,首先不是想包扎伤口,却生出这个他此刻内心唯一的猜测。
你是想告诉我万物有灵……
难道,你真的是陈萍萍。
最终,范闲收养了这只黑猫,顺理成章。
经此一“战”,竟真给这只黑猫扭转乾坤,击败前雄,成了猫群的新头头。
说来也怪,自范闲把黑猫抱回家,他似乎又不像从前那样总想躲在角落偷偷跟在自己身边了,转而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不暗则明。
如获珍宝的范闲,好生将早已被他冠以“陈萍萍”灵魂的黑猫疗养呵护。毕竟那一战,他虽险胜也同样受了不可小视的伤。
后来的范闲不难看出,他的阳光与乐观比曾经的更发自内心。
其二三友朋上门登访时,很快发现了这只被他视若天物的猫。他们本以为有了这只活物,范闲便不会再像从前对那只盒子如此端护,可接下来的三季,又着实给每个人的脸一掌掴。
范闲还是会日日清扫那盒边柜上的灰尘,总不冷落地要保持那盒子崭新的姿态。
或许就连他的猫也会不解。
只不过令这些朋友更不解的是,为何明明能从这只猫的眼里读出求知欲,他却从来都不为自己的好奇,去跳上那柜子亲眼瞧瞧。毕竟从范闲对之的爱护来看,哪怕他打碎了,也是不会予以重苛责的。三个季节的察言观色来,所有人包括这只猫,肯定皆知——范闲之宠,足以让他有恃无恐。猫们冠以好奇心旺而闻,这只黑猫反而活的太像人了。
兜兜转转又是一个秋末,翌日清晨,便是范闲和这只黑猫共度的第二年,第一个准冬日。
一场值得纪念的初冬,却一下成了范闲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猫不见了。
范闲跳下床时,近乎是踩着刀尖般弹起来的。
屋里两层四下也不见踪影,转身想抄起椅上的衣物就要往外跑去寻。可是,他衣物也不见了,这让范闲足足呆在原地一分多钟。
家里跑贼了这是?
离开严防严守的范府,离开京都那乱世风尘,平息了也快两年多,这会儿竟对这些可能要打打杀杀的事儿陌生起来。
不久,范闲又觉自己呼吸越发急乱垂重,他骤然想起那只盒子,怀着一丝难扼的恼怒与疯狂,火急火燎又跑了回去。直到瞧见它在架上安然无恙,才渐渐复了心智。
他这儿算得上尤其清贫,还能窃什么呢?
此去湖边继而寻觅的路上,范闲思忖了一路。漫无目的地出了神,最后是一跤给他摔个清醒。
一跤并无磕得很疼,这本就令他稀奇。揉了眼角再模糊看去——范闲还以为摔一跤不疼那是因为摔死了。
这不可能。
范闲睁圆眼睛,疯似“恶狠狠”地使力向前抓去……
体温,呼吸,和一声吃痛的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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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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